“夷青好興致，一個人對梅煮酒，也不怕傷了胃？”

穿過假山梅枝一條小徑一轉，顏夷青才瞧見，原來是孟靖暄與璞玉公主。作勢便要前來行禮，明瑞虛晃一下，笑道：“顏大人今日倒知道禮數了。”

孟靖暄道：“我們是來看嫂夫人的，只做朋友相待便好。”

顏夷青一繞，吩咐旁邊的仆從去請夫人。自己引著他們進了梅林小亭，扁上書有“堆雪成香”，瞧這枝頭堆雪，壓彎一樹臘梅，暗有清香浮動，可不是堆雪成香嗎？那亭中一個火架子在烤肉，聞著不像羊肉牛肉一般，肉質滑嫩，明瑞笑道：“顏大人原來是有上等鹿肉下酒，怪不得了。”

顏夷青接道：“陛下賞賜，不敢不吃。”

明瑞聽他那拗口的腔調，嗤笑道：“胡說，若是宮中的，為什麽我卻不曾見到？”

顏夷青道：“武陵王府也是有的，公主不信，可以問靖晅。”

孟靖暄早見慣她這幅較真的樣子，但由不得顏夷青故意逗她，便道：“晚上去吃。”

明瑞側身一步，拿起鐵爪子夾了一塊，用手一撕便往嘴裏送，孟靖暄無奈道：“就這般猴急了？”

顏夷青哈哈大笑道：“公主是真豪傑，自風流！”還端了一杯酒送過去。

孟靖暄忙阻止道：“她病體未痊愈，不能飲。”

顏夷青擺開孟靖暄的袖子，道：“這可是我自釀的葡萄酒，加了些香料熱過的。對病體好處極大。”

孟靖暄聽如是說才罷手，明瑞端過酒杯一飲而盡，回味了一下才道：“甜的。”

又把酒杯遞給顏夷青想再飲一杯，顏夷青道：“公主可是只在我這兒才有幾分舒坦了？”

明瑞吸吮手指，又在裙子上擦擦，孟靖暄便遞過帕子道：“早知夷青是酒中真郎君，連這西域的飲酒法子也學來了，著實用心鉆研！”又道，“難不成嫂夫人的病也是你這樣給治好的？”

不待顏夷青回覆，丫鬟扶著夫人來了。梗雪不似月前羸弱，豐腴不少，眉眼也比之前圓潤溫和許多，眼瞼下也有一顆淚痣，明瑞那時沒細瞧，如今瞧見更覺親切。梗雪上前簡單行了禮，顏夷青扶著她坐在軟墊子上，才道：“武陵王說笑了，官婦多虧公主派來的禦醫救命，可跟夷青扯不上。”

明瑞也跟著屈膝坐下，道：“顏大人也是費了心的，夫人可不能數落他呀。”

梗雪笑道：“公主可不知道，他們這些男人啊，你疼在心裏就好了，嘴上可不能饒他。如若不然，你心裏嘴裏都軟著他，他都不知道要美到哪裏去了，久了就膩了，也不會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心上。”明瑞瞧她臉上露出落寞神色，似懂非懂，點點頭也不知說什麽好。

孟靖暄道：“夫人果然馭夫有術，只不知是否身子大好了，要不要讓太醫再過來瞧瞧？”

顏夷青道：“靖晅休要取笑，有你苦的時候！”又握住梗雪的手才道：“氣血都養足了，手腳也不似從前一般冰涼，想是全好了，倒是有勞二位費心。”

孟靖暄道：“不費事兒，宮中幾味止血補血的藥還是有的。”

顏夷青邪邪一笑道：“靖晅到底是沒有成婚的人，哪裏知道女人血虧只要補血就好，哪兒還用得著止血？這止血啊，只要在當時止住就好了，你以為是你練劍的傷口嗎？不小心撕扯了還要再止血一回？”

明瑞耳熱，如炭火一般。

梗雪笑道：“夷青話多起來真是沒個忌諱！”

顏夷青也笑道：“公主定是酒喝多了，雖然不醉人，也不能喝恁多。”

孟靖暄拿下她手中酒杯，連手心都燒熱了，果是過貪。對眾人道：“我不知道又何足怪哉！只是夷青也有家室看顧起來了，倒要少些閑心咯。”

顏夷青道：“家事都是閑心，梗雪身子雖然好了，卻也不能多讓她煩神。”說罷，將梗雪素手牽進自己心窩道，“舊時不懂只顧在外為官，如今一劫才懂得不少，夫妻二人不過是你扶我我扶你啊。”

明瑞眼睛亮起來道：“若是如此，恐怕生在帝王家真是種罪過。”

孟靖暄瞧她道：“明瑞醉了。”

上得羊羹與胡餅，就著景致也算是吃了一頓別樣風味。又飲了一杯泉水，敘到傍晚才要辭別。

太陽西沈，碎裂的日光灑在假山的亂石上，不太真切。孟靖暄與顏夷青對著湖面聊天，明瑞側身往假山上繞去，想瞧瞧這小園子的景致，到了山頂坐在斜出的一塊大石上，對亭子裏的梗雪道：“姐姐也上來瞧瞧，平日都被這山擋住了，現在才看得真切，這日頭也是真好，一眼都能瞧見園子外面那家千杯居呢。”梗雪撇她一眼，把玩手裏的酒杯，不大願意上去。

明瑞又道：“姐姐不要怕，你想必與我一樣病了多久就被關了多久，上來瞧瞧外面就當都去過了。”梗雪還是不答，明瑞便咚咚跑下假山，抓起梗雪的手就往上拉，道：“姐姐跟我一起吧，上來說說話，我們兩個想必也是有緣的。”梗雪皺皺眉頭道：“你別拉我，我自己走，你小心掉下來！”

梗雪站上最高的石頭，看明瑞又坐到那塊懸空的大石上，山下就是湖，她就站在她背後，只需要一把力氣，她就死了。死了以後呢？孟靖暄會知道，是她殺的。不，她可以說是意外，明瑞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不不，她是皇儲，顏家會被滅門，如同自己一樣。

她捏緊拳頭，一張臉扭曲起來，明瑞蕩著雙腿回頭對梗雪笑，迎著殘陽，光影之間，一顆淚痣楚楚動人，她只是個普通少女，就跟她一樣！明瑞去抓梗雪的手，身子不穩，往下滑，梗雪來不及反應右手一扯將她甩了上來，明瑞無暇細想，頹坐在邊上直喘氣。

孟靖暄與顏夷青才瞅見此千鈞一發之際，轉個山就見兩人都毫發無損。瞬息之間，明瑞看他因疾奔而垂落的須發在最後一縷暮光中恍然間有幾分深情難許，她抖著嗓子道：“我……我沒事。”

孟靖暄不說話，抓著她手發顫，將她扶起來，又聽她說：“我自己不小心，沒事了。你別怪她。”

孟靖暄一哽：“嗯。”

“我腿軟……”明瑞小聲說道。孟靖暄一手圈住她。

顏夷青心下一沈，再看梗雪，有血沿著袖管淌下來，她死命抓緊袖口掩蓋，嘴唇咬得慘白，一嘆往前直栽，顏夷青趕忙抱起她回房。遙遙丟下一句：“武陵王，寒舍招待不周，此時不便久陪。”孟靖暄一腔火氣傾瀉而出：“顏大人好自為之！”帶著明瑞便要告辭了。

其實皓月街夜景也相當迷人，尤其是瓊河沿岸畫舫彩燈，歌姬彈唱，明瑞也曾領略一二，她瞧孟靖暄不言不語便也不說話，不好意思的打了個哈欠，瞇起眼睛就要睡了。這棗紅小馬平平穩穩，睡起來容易。

孟靖暄低頭看她，惱恨異常。今日為試探而來，帶著她原是為了讓她知道人心難纏，省得日後太過天真。笑談之間他也明白顏夷青有所掩飾，未曾想過利用明瑞，可她倒好本就不高明的手段，非要以命作陪，何嘗忍心？

不但打草驚蛇還險些搭上小命，又覺只要平安無事就好，料想她心中自有乾坤。本來臉嚇得慘白，如今卻又睡的香甜，真是不解。他哪兒知道明瑞本不是真心想要試探，她不過驚嚇於梗雪深藏不露，今日隨說收場看似雷鳴電閃，可也算得上暢快淋漓，比在宮中強上數倍，累了自然睡得好。

孟靖暄將她往懷裏抱得更深，明瑞不舒服地往他脖頸間靠，哼了一聲。孟靖暄以為她醒了便道：“到王府了，我抱你去房裏睡。”

管家老爹叫小斯牽走棗紅小馬，趕緊打著燈籠在前頭照亮。府裏的雪被掃進花澗裏，走起來不大礙事，從外頭廊子裏走了幾步便瞧見一間吊腳小樓，府裏的人只叫它“西園”，裏頭也沒有什麽奢華陳設，就是寬敞些個，又擺上幾件清寧公主帶來的王府家具，東邊臥室用絹布白牡丹屏風與客廳隔開，床腳邊高腳花幾上的白凈瓶裏樹著一支曲折寒梅，邊上隔了瑞腦香正好沖淡了炭爐子的燻味。孟靖暄安置好明瑞，便出去了。

王府大廳裏孟玄禮與清寧公主對坐，孟靖暄行了家禮。孟玄禮胡子一翹，道：“真是胡鬧！看看你穿得什麽顏色，平頭小民的打扮就能隨便帶公主出宮？”

孟靖暄不語。清寧公主看一眼兒子對孟玄禮道：“我就說你官越高膽子越小，明瑞病了這麽久，出來散散心怎麽了？不穿成這樣能玩的好嗎？你好大火氣！”

孟玄禮一向敬重夫人，急切道：“上回兩宮有疾，王府被圍，還嫌事不夠大嗎？如若公主出宮有個閃失，別說是孟氏，恐怕岳父大人也坐臥不穩了！”

清寧道：“會有什麽閃失？扮成普通人才不會出事，我看你真是做官做糊塗了？”

孟玄禮急道：“若是陛下在宮中閃失呢？別人會說什麽？啊！宗室們會說我們劫掠公主圖謀不軌，到時候十個丹書鐵劵也保不住孟氏！”

孟靖暄一拜道：“此事是兒子疏忽，只是陛下身子似比從前好上許多，所以才膽敢帶公主出游。”

孟玄禮沈吟不語。

倏忽，一陣喧囂吵雜，管家老爹跌跌撞撞奔走進來，後面跟著一隊拿火把的軍士。管家老爹急紅了臉，眼角吊著水珠，道：“武陵王，這些人說要封了我們王府，還說是陛下的旨意！”

孟靖暄往來人一看，不由一驚，這不是神策軍？便道：“凡事都該有個情由，如何你們膽敢夜闖武陵王府！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領頭的神策將軍張方一拜，正聲道：“宮中傳來消息，陛下恐怕不大好了，又聽聞公主被武陵王劫掠出宮，只好前來捉拿叛逆！”

孟玄禮一楞與清寧公主對視一眼，不曾想所慮之事成真。

孟靖暄呵斥道：“陛下好不好我自會進宮面聖，聽聞來的訛傳就敢來撒野，眼裏還有沒有公主？叛逆？誰是叛逆？我看你們才是叛逆！又是奉誰的命？”他心中突兀起來，也不知陛下在宮中到底如何了，著實惱恨自己不該帶明瑞出宮被賊人利用，卻又覺得事有蹊蹺，事情來得實在太快。只在這一刻之間他有所知覺起來。

張方看孟靖暄派頭，本就心中疑惑，這次第更是不敢輕動，只瞧見一個老將軍打扮的須發老人掀著猩紅鬥篷進來，原來是簡成王，只聽他道：“靖晅不必動怒，底下人不懂事。你只要交出公主便沒事。”

孟靖暄道：“簡成王倒是來的好巧，您可從宮中來，只是不知陛下到底如何了？”孟靖暄已然明白，有人先動手了。

簡成王哈哈大笑起來，孟玄禮與清寧公主捏了一把冷汗。宮中人是死是活也未可知，真是不該一語成讖，往顧了明德帝一生經營托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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